我們看到的“無條件的愛”,往往是子女給父母的
“心理有問題的孩子,往往在一個家裏病得最輕”。
距離這句已出處不明的“流行語”在網際網路上廣泛深入人心的當今,童子青少年心理治療中對於“家庭繫統動態”的關註已經持續了半個多世紀。與此同時,精神科診斷和心理標簽依然被視作一種汙名和攻擊。
家庭的問題,究竟是轉移到孩子身上的?作為父母和師長,我們如何真正看到一個青少年的需要?
我們與關註青少年家庭動態因素的心理咨詢師趙靜(CPS 註冊督導師,社會工作師,北京青年政治學院心理咨詢專業副教授)聊了聊。以下是趙靜的自述。
孩子的問題,可能是家庭問題的替罪羊
前陣子我看新聞,童子青少年的抑郁檢出率越來越高了(註:《中國國民心理健康發展報告(2019-2020)》顯示,青少年的抑郁檢出率高達 24.6%)。
在我目前主要供職的線下心理咨詢中心,在開學一個月的這個時間點,青少年來訪預約量通常達到高峰。集中在 3、4 月和 10、11 月,絕大多數孩子都是因為“不上學”而來的。接受我督導的一些咨詢師在醫院心理科工作,他們會告訴我,這時候醫院的來訪也是特別多,他們都應接不暇。
為什麽會這樣?
我所了解到的是,在寒暑假之前,這些孩子已經進入到一種接近崩潰的狀態,錶露出“我不想去上學”了。但父母可能沒有立刻反應過來,而是寄希望於放假,忍一忍,看看放假能不能調整一下?結果回到學校發現還是不行。
也許和中國小開學之後一兩個月內會有月考或期中考試有關繫。還有一些情況是,孩子在假期裏被迫參加各種夏令營、冬令營,往往是一段時間的封閉營,完全脫離父母的照顧和支援,獨自適應新環境,產生很大的情緒消耗。等 ta 回去上學後,又過了一段時間,孩子的情緒壓力就會爆發出來。
這些不想上學的孩子,絕大部分成績還蠻不錯的。Ta 們可能突然遭遇學業的睏難而不願上學,或是在學校人際交往遇到問題,再或者是爸爸媽媽對孩子學習期待過高,孩子達不到很受挫,沒有任何人可以理解,ta 也沒有其他辦法錶達。
當然,不上學不能說明孩子有問題。通常我們的臨床評估會看孩子的社會功能是不是在發展,比如孩子的支援繫統、跟家人的關繫、跟同輩的關繫、是否對外界好奇、會不會去做傷害自己的事等等。
比如一個孩子很長時間不上學了,但發展出了自己的愛好,也願意交朋友——只要 ta 在往一個成長的方嚮發展,我覺得都 OK 的。
但也有一些孩子不願意上學是因為社交焦慮,無法和人交朋友。另外我們有一部分來訪,會有各種自傷行為,用傷害自己的方式來錶達痛苦,想讓爸爸媽媽通過 ta 痛苦的錶現,真正理解到 ta 的需求是什麽,比如濫用藥物、用刀片劃傷自己……這個時候父母才開始醒悟過來,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。
所以,當遇到一個存在情緒睏難的孩子,我們首先會要求整個家庭一起來評估。不僅僅是孩子,父母也要做評估的。
不管是精神科也好,心理咨詢服務也好,現在很多專業人士都會用一個繫統的視角來評估這個孩子的睏難——到底都有哪些因素造成了他當前的睏難?
我覺得這也是一種進步。因為孩子出現問題,絕大部分都跟家庭的某些因素有關聯。從家庭治療的理論來看,孩子的問題,可能是家庭問題的替罪羊。
所以如果有家庭一起參與,常常會事半功倍,效率比較高。但也會有孩子不願意跟父母一起咨詢。那這種情況下,我會先單獨跟孩子工作,定期邀請父母加入會談,對家長進行一些心理教育,促進他們做出一些調整。
孩子是家庭的“情緒傳感器”
為什麽說孩子出問題,絕大多數和家庭有關?
最常見的是:父母的養育方式過度嚴苛、過度功利化,他們對孩子的期待很高,經常設定一些目標讓孩子持續地感受到焦慮和壓力。當孩子發現自己很難滿足父母的高期望時,可能就會促發內心的崩潰。
還有一類比較常見的,是孩子使用自己的“病”來錶達家庭關繫沖突。
比如父母之間整天吵架或者冷暴力,或者媽媽和奶奶之間關繫有沖突——當整個家庭氛圍非常緊張,或者當家庭裏的很多情緒沒有健康的出口來錶達時,孩子就會成為家庭情緒的傳感器。
孩子是非常敏感的。他們可能會在家中突然情緒爆發,焦慮、憤怒、或是錶現出一些精神病性症狀,其實這是代錶整個家庭來錶達一些問題。
為什麽孩子會成為情緒沖突的傳感器?因為孩子對父母和家庭是非常忠誠的。這本身也是過往很多家庭咨詢相關的理論主張:孩子往往在潛意識中忠誠於父母,哪怕他看上去很逆反。
另一方面,父母對情緒的處理方式,往往也會“代際傳遞”到孩子身上。有一對暴躁的父母,孩子往往也會有很暴力的錶達,比如歇斯底裏、爭吵等等,這也是孩子對父母的忠誠。但當孩子那樣錶達的時候,父母就覺得他有問題了,需要去看精神科、做心理咨詢。
也有一些來咨詢的青少年,經歴了家庭重大變故。比如父母離婚、父母一方過身等,這是很現實的部分。
另外我還有一個發現:絕大部分的來訪家庭中都有老二,或者是有中間兒(排行中間)的多子家庭。孩子可能覺得被父母忽視了,父母對我的愛不夠了。
我個人覺得,這跟青少年處在一個巨變的成長時機有關。孩子到了青春期,錶達需求的方式變了。不再像小孩那樣直接哭,或者要抱抱,而是需要“爸爸媽媽來猜我”的,而且 ta 們也可能會通過“拒絕”來錶達需求。
到家長這一側,體感上會覺得“這個孩子跟我疏遠了,好像不需要我了”,也往往就不會特別主動地去想:哦,一個青春期的老大,ta 有什麽需要啊?需要我陪 ta 聊天嗎?
青少年在巨變,爸爸媽媽也要學習怎麽跟上他們的成長節奏。他們要學習尋找那個恰當的點,這是非常難的一件事。
“抗拒改變”的家長
父母普遍願意配合。不過在潛意識層面,很多父母仍然不願意承認孩子的狀況跟自己有關。
即使他們意識層面明白,噢,跟我有關繫,或者跟我們的教育有關繫;但在情感層面,他們還是很難真誠地、抱著虛心的態度說自己需要改變。
他們往往覺得:如果我有問題,那我這麽多年不是也正常地過來了?我怎麽沒有要去精神科看病啊?我怎麽能工作,到孩子這兒就不能上學了呢?妳就得服藥,妳就鬧死鬧活呢?所以他們的實際想法是:我會配合,但問題出在孩子這裏。
當然在心理咨詢中,我們是絕不能站邊的,不能評判誰的問題更大,誰的問題更小。只是說某種意義上,成年人的價值體繫會更僵化,鬆動起來更有難度。
其實家長也很努力地想知道孩子怎麽了,想知道自己該怎麽做,甚至希望聽到別人告訴他:作為父母自己存在哪些問題。好像指出了問題在哪裏,對改變就有很大的幫助。
但實際上,從“知道我的問題在哪裏”,到知道怎麽去改變,到真的在內心把這些東西全部消化、運用在他現實的生活和關繫中,那將是一個漫長的階段。
改變完全不能僅僅通過“指出妳的問題在哪裏”就奇跡般地發生。有很多家長熟知養育理論,但孩子還是沒有發生變化。
有一些超理性的來訪者也是如此。遇到睏難後下意識不斷地追問:那我該怎麽辦?具體我該怎麽辦?
於是我們反復去論證,其實認知和意識層面不是最重要的,而是我們的情感如何、我們內心的沖突如何。
很多人在人生過去的三四十年,習慣了所有東西都要在認知層面去論證清楚,才會感覺到可控,感覺找到了答案。但問題恰恰就在這裏。
情感、內心、潛意識……很多東西併不能通過超理智的方式去呈現,這才是心理咨詢的更深層的意義。
“忠於父母”的孩子
在心理咨詢中,青少年的“行為改變”有可能會發生得非常快。不少孩子只是經歴過幾次咨詢,就會回去上學。
一方面我覺得孩子本身的成長空間非常大,只要家長稍稍有一點變化——不管是家庭氛圍改善,家長之間的關繫有所緩和,還是說父母的教育理念有一些變化——青少年會非常敏感地 get 到父母對自己的愛,或者是“父母好像也在努力做出調整”的事實,於是很快就會錶現出一些積極正嚮的部分。
另一方面,坐在心理咨詢室的孩子,大都是成績非常好的、古早意義上的“好孩子”。
Ta 們本身非常忠誠於父母。Ta 們自身有很多內疚,也想要迎合爸媽的期待(比如:能去上學),所以當 ta 們在咨詢中獲得一些支援力量,可能很快就會進入他當下的社會角色職責(比如:去上學)。
能上學,通常是一個顯性的指標。很多父母認為孩子回到正軌了,已經沒有問題,就立刻叫停咨詢。
從職業倫理的角度來講,如果來訪者主張結束(對於未成年人來講,則是作為監護人的父母),我們是無權阻攔的,必須尊重來訪者的自主決定權。但咨詢師們經常會遇到這種情況:拒絕上學的情況反復發生,過一段時間,孩子還是會回來。
反復的原因是,孩子的內心成長還不足夠紮實。Ta 可能只是在咨詢的幫助下,當下產生了一些應對現實的力量,但還沒有形成一套很強的內心適應能力,比如說對人際關繫的處理、對自我的滿意度、對環境的適應等等。如果這些方面都實現了比較好的發展,我們才會主動跟家長和孩子討論結束咨詢。
隱形的家庭“情緒戰爭”和“調停者”
很多時候,家長沒有意識到,孩子的心理發展任務在青春期有一個非常明顯的轉變。
過去 ta 們可能是父母的窩心小可愛,但進入青春期,父母怎麽看 ta 已經不是最重要的,而是同輩怎麽看 ta、老師怎麽看 ta 的比重上升。
這個時候,如果是一個高控制高焦慮的媽媽,可能會有非常大的挫敗感和失控感(當然這跟“缺失的父親”也有關繫,因為父親的離席和不在場,可能會促使媽媽把所有的情感寄托在孩子身上。這是中國家庭動態中一類典型的三角失衡,在本文中就不展開了)。
她可能會想:我那麽愛妳,我為妳付出那麽多,妳現在怎麽就突然變得不聽話了呢?妳現在怎麽回來就把門一關,完全都不跟我講任何事情?
如果高焦慮、高控制的媽媽無法處理自己的情緒,通常會加強對孩子的控制。比如妳不能晚回家、妳不能用電子產品、妳回房間不能鎖門。孩子看一點手機就會覺得要手機上癮了,打一點遊戲就會說妳現在要失控了。
在咨詢室裏,咨詢師作為一個外來者,我們要觀察家庭角色之間的情緒戰爭是如何被引發的,然後對這個家庭原有的繫統進行一些擾動。
舉個最簡單的例子,媽媽正在喋喋不休地控訴孩子存在的各種行為問題:……妳現在不形成一個好的學習習慣,以後怎麽辦?……這時孩子坐不住了,開始站起來在咨詢室的角落東躲西藏,拒絕有任何的回應。這時,我會幫母子共情和錶達需求,幫他們看到剛才的互動中發生了什麽?什麽情況下,孩子會退縮和焦慮?其實往往是父母在錶達焦慮時,這個孩子開始無法承接和消化這種感受,併產生了行為上的變化。
還有一些孩子,ta 們會自願成為父母關繫沖突的調停者。
比如在家庭會談中,媽媽的言談中錶達了對孩子某種狀況的擔心,這時爸爸在旁邊開始發話,語氣中充滿了對媽媽的蔑視,併開始指責媽媽的教育理念。原本乖巧的孩子在旁邊突然就開始發怒,尖聲叫到:妳們別說了!妳們別說了!
由於孩子的突發暴躁,問題的重心被轉移到孩子身上,父母之間的問題借此隱身。孩子無意中採用了引火燒身的策略,努力維繫著父母之間的關繫。
作為咨詢師,我可能會共情孩子這種不同尋常的反應,用語言化的方式確認 ta 的情感與需求。比如問問 ta:哦?妳不想讓爸媽說話,是不是妳覺得大家說話的口氣不好,妳心疼媽媽(或者爸爸),妳在替他們感到尷尬、不舒服?
所謂“擾動家庭之間的關繫”,就是幫各方認識到自己的需求,幫他們認識到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,也幫他們去理解孩子的問題和整個家庭繫統之間存在何種關繫,推動每個成員的細微變化和調整,最終小變化會成為大改變。
作為父母,妳要接近、要支援,還要限制
家長得有一個意識,去調整自己和孩子相處過程中的那種姿態。
但有一些家長的姿態調整得過快,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。比如明明之前非常嚴苛的“三高家長(高期待高要求高控制)”,在孩子確診抑郁症或焦慮症後,突然變成“一切由著孩子來”的家長。學不想上就不上,想幹啥都行,這讓孩子也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。
這可能是因為家長本身的人格特質裏面,有較多非黑即白的部分,缺乏彈性,內心的情感力量比較薄弱。對於這部分,家長也是需要被看到和支援的。
我剛剛說,青少年處於巨變期。從一個小孩到一個獨立的成年人,青少年正在嚮獨立的、有主見的、有自我決定權的狀態過渡,ta 需要有“負責任的家長”能在場。
有些家長放任“有精神診斷”的孩子想怎麽樣就怎樣,這個孩子真的就可能通宵玩手機、打電動、花巨額資金購買虛擬道具——這同樣也是青少年。
作為父母,妳要接近、要支援,還要限制。妳需要有一些彈性,但同時又不能完全放手,因為孩子的內心也是很渴望父母關懷的。這個恰當位置的尋找過程,可能會非常艱難、非常漫長。
不過,我們說父母要“限制不正確的行為”,不是讓父母去打孩子。
真的不能打孩子。
我瞬間想到,有很多高成就的成年來訪者,會講述到自己小時候被打的經歴。從世俗角度看,他們的社會成就確實很高,比如掙了很多錢,或者擁有很高的級別,但他們普遍存在一些底層的自我認同問題,比如經常覺得自己很糟糕、很差勁,也會在某些階段陷入極度焦慮、抑郁的狀態。
這也是暴力的後果。也許打孩子不會有直觀的負面結果,但暴力對一個人心靈的傷害,可能會厚積薄發地迸出來。
另外我覺得,即使妳在限制孩子去做一些事情時,“情感支援”也是很重要的。
有些家長會以自己認為對的方式陪孩子。他們會機械地在網上搜一些文章說:妳可以陪孩子吃飯、陪孩子觀光,這就是陪伴啊。
但是,我們有沒有真的去問一問孩子,感受這個孩子需要的是什麽?在自己家庭內部,ta 需要的那個部分是什麽?
有的孩子真的只是需要少一點打擊。當妳看到 ta 有一點進步,給一些正反饋,這就夠了。可能一個青春期女孩,她覺得能跟媽媽分享一點生活中有趣的東西,她就滿足了。一旦對孩子錶達共情,ta 就會感覺好一些,ta 就會覺得自己又被看到了。
但是,每個孩子在人生的每個階段,需要的都不一樣。在 11~14 歲,甚至每半年 ta 的需要都會不一樣,這其實需要父母很耐心地去體會。
即便父母認為孩子的那種“需要”不合適,也是可以先去理解和看到孩子的需求(比如用語言化的方式告訴孩子:媽媽看到妳很渴望像妹妹一樣,需要媽媽陪妳),再去決定要不要“滿足”或者如何“有限度滿足”?
我們確實不能提供某些“超理智的”“條條框框”的答案告訴父母具體該如何做。
但如果這篇訪談,能夠促使一些有反思能力的家長,能多思考下自己的責任,我覺得那就很值得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