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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大家缺啥,我們便造什麽”微短劇編劇,睏在夢境的造夢人

“大家缺啥,我們便造什麽”微短劇編劇,睏在夢境的造夢人

當人們發出驚嘆,咪蒙靠一部爆火短劇《我在八零年代當後媽》輕鬆賺進上億元,一個隱於幕後的行當,也走到臺前。“短劇編劇月入十萬”沖上熱搜,再次創造神話。

走近短劇編劇圈,我們卻看見另一個殘酷世界。這裏沒有陽春白雪,只有明碼標價;少有詩和遠方,只有金錢與流量。

剛走出象牙塔的編劇們,在夢想與現實間徘徊。他們把文字大刀切塊,放到火上炙烤,照用戶口味撒椒鹽孜然,再拿到菜市場上,唾沫橫飛地跟人討價。

月亮與六便士之間,滿是人的掙紮。

割裂

什麽是文學?

對麥筠來說,是夢境。

畢業前,麥筠幻想的工作,是在雪山小木屋,她與世隔絕,養一條狗,整日在閣樓創作,書架擺滿世界文學。

現實無比割裂。她在工業風事務室,一排工位,擠著五六個寫手,盯著電腦文檔,桌上堆滿廢稿,把愛恨情仇、亂世重生、婆媳亂鬥、贅婿逆襲……如拿鐵咖啡般攪在一起。

她一天寫五集,一集五六百字。這對一個訓練有素的編劇來說,併不算多。前期先寫提案,分集大綱、人物小傳,提案過了才進正劇。

短劇爆火得突如其來。人們湧入短劇平臺,渴望饕餮一番。她隨便寫一本,或照著熱劇改寫一本,立即被金主買下,一周之後,通知開拍。

她喜歡叫自己“造夢師”。像《盜夢空間》裏,那個編織夢的小女孩,輕輕翕動眼皮,把人們卷入一場浩瀚的夢境。

“人們缺什麽,我們就造什麽。”麥筠說。

對一位中年女性,婚姻不福祉,就寫霸總寵溺;剛入職場的女性,就寫寒門女逆襲上位;對落魄男青年,寫豪門贅婿,變身戰神打天下。

在那個虛幻世界,人人幻想自己是“主角”或“英雄”,擁有開掛人生,成為總裁、明星、戰神、豪門,張口就是世襲貴族,百億家產。

短短一分鐘內,劇情要幾次翻轉,激化沖突,埋下“鉤子”。要在流量池裏,廝殺出一條血路,就必須引誘熒幕前面的人,一遍遍滑動拇指。

麥筠不願意叫它“作品”,頂多是“產品”。

一切按流水線生產,擅自創新,會被老闆罵。有時候,她也邊寫邊罵:“太狗血了!”

更刻薄的評價來自觀眾:毀三觀,低級智障。有人在她賬號下罵,編劇是不是傻子?麥筠很委屈,被氣哭過,“我也覺得傻,但市場和老闆要,我沒辦法。”

一面痛罵土味無腦,一面為之神魂顛倒,麥筠也看不懂人性。

當初報考中文繫,父母堅決反對,畢業能幹啥?母親希望她讀學前教育,日後當幼稚園老師,她答應了。填誌願時,卻偷偷改了漢語言文學。

畢業後,90後麥筠做過自由編劇,後來簽了山東的MCN,底薪加獎金,月入七八仟,寫出爆款,有更高的提成。曾夢想當作家的她,在那條路上打了叉,太不穩定,作家有五險一金嗎?

她和父母說,做了編劇,薪水不錯,在事務室坐班。她從沒說寫什麽,更沒給他們看過作品,“短劇”二字被隱去了。

直到有一天,她看見父親躲在房間,反光的老花鏡裏,熒幕閃爍著人頭。她很快認出,那是個龍王贅婿劇,一無是處的廢物男主,默默守護老婆,隱忍後揭開龍王身份。

她吃了一驚。自己如法炮制的東西,以另一種更蠻橫的方式,闖入父母的世界。

少有人能抵擋這一場洪水。卷入短劇的人們,大多身在二、三線城市,有中老年人,有小鎮青年,還有保全,保潔,快遞員。當然,也有都市白領無法自拔。

2023年,短劇步入巔峰時期。一年創造300億元營收,一部劇吸金上億,這樣的神話傳頌不絕。在劇本榜單上,居高不下的,是嫁入豪門,轉世重生這些關鍵詞。

“文學像法式大餐,短劇像廉價速食,可妳知道嗎?麻辣燙和啤酒,才是大多數的人生。” 麥筠對記者說。

圍城

准大學畢業生知薇,抱著當編劇的夢想,一腳踏進短劇業。三個月後,她又抱著夢想,走了出來。

沒有畢業、沒有作品、沒有經驗……像她這樣初出茅廬的“三無”小白,進不了大制作,只能在短劇裏找機會。在制片人和導演面前,話語權微乎其微,然而,她願意死磕。

她簽約創作的是部職場愛情劇,共100集左右,每集一分半鐘。創作之前,制片人就提出嚴苛的設定:人物關繫要狗血,愛情故事要“黏糊”。

手握人生第一部劇本,知薇寫得很用心,把它視為畢業作品,盡管稿酬只有兩仟元。而劇組不滿意,嫌她寫得慢,幾次催她:“我們不求原創,為了賺錢,妳要講效率。”

“不管多煎熬,我不願意抄襲搞套路。”知薇很執拗,堅持要原創,無數次熬夜、刪改。終於,這部三萬五仟字的作品,在三月份開拍。

熬到開拍,離譜的事情來了,劇組找不到合適的男配角,制片人竟然讓她把其中一位男配改成女生。

“劇情有很多伏筆,他還有感情戲,要不就大篇幅修改,要不就改得很怪。”她很氣憤,堅決反對,制片人妥協的方式是,讓一位女演員來扮男裝。

知薇跟著進組拍攝,才知道吃飯都沒保障,制片人摳搜,到下午四點都不放飯。淩晨四點下班,為了五十塊錢出租車費,她吵了幾天,制片人才肯報銷。

但是,當知薇看到筆下的每一個場景變得生動,每一個人物變得鮮活,她很感動。“從寫劇本到跟劇組,每天拍到淩晨,早上八點接著拍,當作品完成,感覺像孕育了一個小孩。”

然而,幾次三番的“不配合”,制片人與知薇生了嫌隙,暗地裏穿小鞋、講壞話。關於第二部戲的劇本,制片人錶面上願意合作,但工作群繞過她,暗暗建了起來。

“應該把我換掉了,他不會再讓我寫了。不過我也不在乎,他們追求錢,我追求夢想。”知薇說。

知薇的專業是編導,因為熱愛文字,想成為一位有話語權的編劇,“其實寫文字有理想主義,也有藝術追求,但走這一遭才發現,我的理想嚮現實低了頭。”

短短幾個月的職場生涯,她還接連遇到幾次騙局。

當初,知薇曾焦頭爛額地找工作,雖然想做編劇,但她雙非二本,只能尋覓編劇助理之類的工作,想先打下手,而拋出去的簡歴都石沈大海。

有天一覺醒來,工作不請自來,有人加她微信,宣稱“招編劇助理,青島公司包吃包住……”知薇以為拿到大女主劇本的她,要迎來人生轉摺,喜滋滋地發去簡歴,還約了面試。

經過深入溝通,她隱隱感覺不安,在網上搜索了“傳媒公司騙局”,“工資五仟至八仟”“青島/北京包吃包住”……眼前是如出一轍的騙人話術,她冒了一身冷汗,“到了實地各種讓妳交錢,其實連劇組都看不到”。

她還曾收到一個公司的錶格,要填隱私信息,而一般的編劇面試,需要提供的是作品或者通過筆試考察文筆、編劇能力,她意識到不對勁。再查公司信息,地址在一個居民樓,總共只有十幾號人,“連個以往作品都沒有”。

“短劇圈像圍城,外面的人想進去,裏面的人想出來。”她決定放下夢想,暫時走出去,找找其他工作,慢慢攢經驗和作品,有機會的話,真正當一名電影編劇。

活下去

“丈母娘擡手扇贅婿耳光,那最後一定要反轉打臉;男主送女主禮物,一出手就是幾個億……”

市面上,遍地是短劇編劇課程,有的私人授課,有的明碼標價,號稱“手把手教妳寫爆款”,“帶妳月入5萬”。

編劇能速成嗎?麥筠覺得沒有門檻,自己的同事,有學出版的,有學考古的,好多曾經寫過網文,也有搞網際網路的,轉行而來。

沒人算得清,現在這行有多少人,不斷有人進出。春節短短7天,上線了800多部短劇、小程式劇。有人說,現在短劇編劇人數,是兩年前的十幾倍。

可是,有人怎麽寫都火不了,有人一寫就爆。“這是一門學問。人人都看短視訊,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幹這行,妳要有網際網路思維,還要懂得短劇的邏輯。”短劇研究院、資深編劇曹峰告訴記者。

像《我在八零年代當後媽》,有土味咪蒙之稱的短劇,單日吸金2000萬元。“它劇本很成功,後期投流也強。這些爆款劇,設定要新,故事要新,但都基於一套框架做出來的。”

短劇課裏,流傳著經久不衰的男主人設:龍傲天式,韋小寶式,或嬉皮幽默,或目空一切,還有必火套路梗:隱藏身份,角色背叛,感情破裂,反派崛起。

每一個元素,像一種調味料,集齊油鹽醬醋,往劇本裏通通加一遍,這道菜離爆火也不遠了。

“很多人沖著短劇紅利,來到這個圈子,發現自己的劇本沒人買單。這些劇本沒有抓住人性,沒有給看的人做夢,滿足他們的幻想。”曹峰說。

曹峰覺得,短劇的出發點是觀眾,只要觀眾夠爽,就會付錢。“古早影視劇,講好一個故事很重要,對短劇來說,劇情邏輯不重要,觀眾追求的是刺激和爽感。”

這是一個典型的金字塔世界。編劇分三六九等,頂級編劇,寫一部就賺幾十萬元,次一點的,寫一部劇幾萬塊,更多的底層編劇,辛苦寫一部劇,就掙個幾仟塊。

圈子越來越卷,麥筠只剩一個目標:活下去。

雖然是簽約編劇,有固定坐班,但人員流動大。部門原本有20人,只剩下個位數。麥筠仍在和爛劇情搏鬥,每天寫到麻木。

終日以流量為食,市場漸漸顯露獠牙。“寫不出來會被裁,寫得慢會被裁,寫了不過圍讀會被裁,拍出來數據不好被裁。”

“想賺點錢可以來,有文學夢想的,還有三觀很正的,別碰短劇。這是在出賣靈魂。”麥筠說。

夢想與現實,究竟如何抉擇?人們總幻想著,文學和影視劇能給出答案,而它們能給的,只有欲望而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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