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今的QQ里,挤满了“大神”
1999年元旦,朴树的新专辑《我去2000年》里唱“未来的路,不会再有痛苦,我们的生活该有多酷”,那时空气里暗涌着一股蓄势蓬勃的气息,人们透露出一种汲汲向上的热望,一个更大的世界若隐若现。
那时,中国大概有29.9万台计算机,上网是件难事。80、90后放学后挤在有电脑的同学家,打开OICQ的页面,老式键盘哑着嗓子噼啪作响,输入信息后完成注册。当时的对话框是灰色的,但就像进入了一个异次元的世界。
OICQ很快改名为 QQ,渐渐成为年轻人融入群体与潮流的方式:
有的人吵架时把好友从“兄弟”分组移到“同学,和好后又移回来;QQ群里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天南海北地聊,竟也能生出深深的羁绊;有人的友情马拉松是从一条“说说”开始;“互踩”空间的时候脚印遍布世界的角落……这些层层交织的链接,像是伸长的触角,让人们触碰到了更广阔的世界。
后来的25年,人的命运和故事起伏辗转动荡,一些头像灰掉后已经很久没有跳动,而另一些新的头像在群聊中攒动,他们其中有新一代的年轻人,以ACGN的名义集结(ACGN为Animation动画、Comic漫画、Game游戏、Novel小说的合并缩写),曾经不被认同的志趣变成事业,聊天气泡搭建起一个世界,“原来有这些情绪的并不只是我一个人”“原来小众并不意味着孤独”……故事的引线就这样被点燃。
到2022年11月退休,赵桂英在山村小学一共工作了33年半。
退休仪式上,她买了一个很大的蛋糕,孩子们把地上的银杏叶一片一片拾起来,攒成一束花。那天的记忆被剪成视频留存在赵桂英QQ空间里,点赞的人里年纪最大的有四十六七岁,是赵桂英最早的一批学生。
1989年,刚毕业的赵老师,英语专业毕业回老家教书,当年的选择也是先锋的女青年。
赵桂英
在那个年代的村小教英语,赵桂英就像一根出过海的桅杆插在山坳里,桅杆上的旗帜喇喇一响,起风了,一批又一批学生乘着风走出去,有人成为老师,有人成为医生,有人成为新农人……对仍在山里的孩子来说,他们是“看不见的同学”,用QQ把山外面的故事传回来。
赵桂英常常把他们QQ空间里的近况展示给正在教的孩子们。虽然只是外面世界的零星片段,但她很清楚,那绝不仅仅只是好看的照片,而是看不见的同学,是祛除蒙昧的力量,意味着边界的延伸,和一代又一代人的可能性。
然而她并没有将这个行为定义为给予,因为他们是彼此需要的。“我能看他们的空间,他们也能看我的近况。让他们记得我,就像我记得他们一样。”
当山里山外两个世界交织在一起,就像打开了一扇窗,窗在高处,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。
QQ给予了人们身隔千里坐而论道的可能,而QQ群也让社交更加集中且具有穿透性,让人们可以在在所处生活之外,再去寻找一个可以安放身心的地方,寻找一些真正志同道合的人,在对方的鼓舞下,找一个出口,找一种新的人生可能。
在ACGN的QQ群里提到“黄金之海”这个名字,很有可能会收到诸如“大神”一类的评价,因为他不仅是《新世纪福音战士(EVA)》《你的名字设定集》等动漫作品的译者,同时也开发了《幽铃兰》《山茶列车》等多款游戏。
“黄金之海”一天的生活很忙碌,通过电脑听歌、玩游戏、看书、下围棋、看动漫……他的Q龄22年,QQ里总共有67个群组,涵盖汉化游戏群、国际象棋群、原创小说群、三国杀交流群等各个领域,总共几百个好友,常联系的就有几十个。
而现实生活中,“黄金之海”名叫冯锦源,除了2020年坐救护车去急诊室,已经有6年没有出门了。
冯锦源
1985年出生后不久,冯锦源就被发现腿脚无力,无法像正常孩子那样行走。后来的三十多年里,这种名为“渐冻症”的疾病让他逐渐失去对身体的掌控,时至今日,他全身上下只有左手两根手指和一双眼睛能动、嘴巴能够讲话。
每天上午7点到晚上9点,一天14个小时,冯锦源基本都在朝南的卧室中度过,通过一台电脑,他与外部世界保持着联系。他用语音控制电脑,有很多“咒语”,比如鼠标下移被称为“海南岛”,一个他从未到过的地方。
渐冻症剥夺了他的很多基本活动权利,所以当他接触网络后,一下子从被隔绝的世界里跳脱出来。
冯锦源保留了他从2002年至今20多年所有的QQ聊天记录,每当发觉自己囿于眼前的困局时,就会去翻这些记录。
经历让冯锦源成为一个敏感的人,总是会把身边人的话嚼碎了分析,但在QQ群里人们很直白,他好像也可以坦率起来。区别于他日常和保姆阿姨的生活对话,群里的他才是涌动的、鲜活的他自己。
“在网络空间我们可以不做一个察言观色的人。”他说。
冯锦源做日语翻译的时间线和使用QQ的轨迹几乎重合,也是在20多年前,他刚开始自学日语,能做一些简单的翻译,加入了一些汉化群聊,收到很多网友鼓励,创造了属于自己的同温层。
像一个一直站在边缘的人突然被推到人群中央,身上多了一种超越性,他发现,即使无法摆脱躯体的限制,也可以将自己从泥沼中拔出来,完成自己的故事。
后来,他通过做翻译和设计游戏获得收入,扭转了自己在家中仅仅作为被照顾者的局面。这些作品也让他有了一些名声,有人给他贴上“当代史铁生”的标签,但他明确拒绝,“我不希望活在某个招牌下面,我要的是为了自己所爱去战斗的过程”。
他正在完成他自己。
“出生在这样一个时代,我也可以尝试很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。”
冯锦源有时会觉得自己是幸运的,时代和技术提供了足够多的机会,让有实力的人可以以喜欢的事情为业,真实面对自己的内心,自主决定人生的道路。不管这种追求是否为传统视野所接纳。
阿竞就是一个被传统语境定义为“各色”的人。
阿竞
他是“05后”,十五六岁的时候,抽烟喝酒烫头的于谦正火,他是相声园子里的常客,也为张云雷挥舞过几回荧光棒。但很快,小园子里的一捧一逗已经无法满足他了。他开始听老艺人的录音,音质沙沙的,唱词都听不清,唱曲的人已经去世快一百年了。
阿竞家族往上数到头也没有人喜欢曲艺,所以母亲总说他“各色”。他就这么一直“各色”着,直到他加了几个曲艺QQ群,每个群都有成百上千号人,网友们在群里发语音“练功”,没有师父就互相挑错,与其说勤奋,不如说虔诚。
相声交流群
他在群里遇到了与他同频的人。他利用课余时间为茶楼班子写的画本子,也收获了不少从群里走到线下的票友。他们选择为阿竞的话本子买单,给了他实实在在的回馈,和继续“各色”下去,专注内心所爱的底气和信心。
阿竞从兴趣出发,把兴趣做成了事业。这样的现状给了他安全感,让他不纠结,不必羡慕他人,也不会困于单一的评价体系。他是这个是“00后”中的一个样本,与之平行的还有无数种样本。
在这一代年轻人中没有真正意义上“统一的审美”“统一的爱好”“统一的潮流”:更为碎片化的00后,顶着不同的兴趣标签。而有着相同标签的、具备价值观与社交交集的人会形成圈层。
茨尔是3个彩墨QQ群的群主。
彩墨,也就是彩色墨水。在彩墨圈里,用特有的颜色书写和绘画,被认为是一种提供情绪价值的方法。
彩墨
两年前,茨尔被一款莫兰迪色系的墨水吸引,“入坑”后,收藏了200多瓶彩墨,为了寻找“梦中情墨”,她常常需要买小样试色。由于身边玩彩墨的人不多,茨尔通常是在QQ群里找“搭子”凑单试色。
随着收藏需求的旺盛,茨尔也需要“回血”。她的字不错,就在QQ群里发布代写业务,帮人写情书、贺卡,甚至誊抄100多页的文本。
在茨尔的彩墨QQ群里,大部分群成员都是她的客户,但群里几乎看不到营销文案,那里更像是一个年轻女孩的“解忧杂货铺”,至于彩墨这个缘由变成一种氛围——此地此群我们在热爱同一件事,这就够了。
彩墨交流群
据茨尔介绍,她的彩墨写字业务复购率可以达到21%,客户黏性非常高。
在这个由共识构成的场域里,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被天然拉近,彼此之间就会建立起更深厚的连接,即便他们并不知道茨尔是一个年仅14岁的初中生。
很多人说,这是一个愈发原子化的社会,人们感受孤独,又陷于自己的壳,渴望神交,又害怕人心,在苦海无边的人生里,陌生人的善意大概是可以依靠的海岸线。
在冯锦源少年时期,家人偶尔会推着他出门,轮椅上的少年会吸引很多目光。但在跟网友相处中,一道道目光消失了。因为要靠语音输入,再调整错别字,所以他发消息的节奏比较慢,但网友们会耐心地等待他一句一句说完,再回复。没有人互相提议,那是一种纤细而珍贵的默契。
10多年前,在冯锦源渐渐失去手部活动能力后,因“汉化”相识的程序员网友“阿姆罗”为爱好游戏的他专门设计了一款鼠标,可以完全取代手柄,用两根手指在鼠标上操作游戏。
冯锦源
虽然现在已经被语音控制取代,但他们之间的故事让人们看到人与人之间的可能性,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,却能互相惦念在人生的艰难时刻给一把支撑。一辈子没见过几面,却进入了彼此生命的底层。
或许这是社交中本来应该有的,只是现代社会运转实在太快了,过于秩序化,陌生人之间的善意流转已经变得稀缺。
冯锦源曾经在汉化QQ群里向一些学生传授过翻译技巧,有时也帮忙勘误。十多年过去,他们中很多人没有继续走这条路,但与冯锦源之间的情谊延续下来了,他们给他讲起他从未拥有过的校园时光,讲工厂企业里的大事小情。“他们给予我的远远多于我教他们的。”
一个折叠的世界被打开了。
这些故事成为冯锦源设计游戏剧本的灵感来源,但又不止于此。在他的筹划中,有关于留守儿童的游戏,也有讲述临终关怀的,无数善意的碎片,从群聊汇入,成为一条河,又从“大神”的屏幕里流淌出来。
冯锦源的QQ昵称“黄金之海”来源于一款视觉游戏,其中一个角色的结局是在朝阳下,面对金色的大海,迎来人生的终点。
在这片指向终点的海里,他已经向前游了38年。因为身体的缘故,他很难期待一件事情完全按照自己的计划完成。过程中,经常被生病、住院打断,渐渐地,他积累了不执着于结果的惯性,反而让他更喜欢去关注新事物、不停地游,总算没有浪费时间。
冯锦源设计的游戏《山茶列车》
他对技术的革新格外敏锐,比如ACGN玩家相比普通用户,会PC端+移动端结合使用场景更多。冯锦源在跟创作团队开会时,经常会使用QQ的白板功能画角色草图,画师就可以立刻明确方向。
当下,随着AI技术的指数级发展,人类历史上从未有时代像今天这样,科幻照耀现实,曾经以为很远之后才能发生的,突然发现昨天已经发生。冯锦源对此抱着极大的兴趣,他想知道他应该如何使用这个工具进行创作,也经常在群里和朋友交流新技术。
“对于不方便使用手机的群体来说,人工智能或许可以成为不同场景下的帮手,比如写群公告、做会议主持、写代码,甚至帮我玩游戏,我在旁边吐槽它。”科技的触角可以延伸到很多人类无法抵达的角落,他期待着QQ的机器人等功能能成为创作者和社群更便捷的助手。
一个QQ机器人开发者说过,新技术其实只是帮助我们做一些可以变快的事,而让我们有更多的时间慢慢来创作。
拥抱新事物的冯锦源同样也在做“慢”的事。年关将近,他还是会像往常一样,郑重地对列表里的网友道一声“新年好”。
他的行为就像是一个微小的生活实验,不自欺,也不从众,作为一个有鲜活生命力的人存在着、生长着,跟人有情感地联系,去发现和确认自己最持久、最深厚的生活的愿望,和那个生来热诚的自己。